天下新學院

２

張開眼，映入眼簾的是鮮黃的帳頂。

風聲、鳥鳴，甚至連日本海的波浪聲都聽得見。吸一口氣便能了解，空氣有多麼新鮮。這裡到底是哪裡？陽介撐起上半身，看了看四周。

對了，昨晚，我們在由良的海邊露營。泡了溫泉，吃了生魚片套餐，儘情暢飲啤酒。在那之後，他們找了一塊能俯瞰沙灘的斜面平坦處，已習慣野營的修吾搭起了防水布，在地上鋪了防水墊及鋁箔防潮墊。他們四人隨意地躺在上面睡覺。雖然是在山形的海邊，但是，時期已是八月初，只用一條浴巾代替毛毯，到了清晨，也不特別覺得冷。

豐泉趴睡在陽介的身旁。修吾的睡袋像蟬脫殼後只留下痕跡，人卻不見蹤影。跟修吾一樣不見的，還有伸也。看了手錶，現在還不到早上六點。在一片綠裡，鳥鳴聲聽起來格外地響亮、豐富。

「我的背有點痛……，陽介，早安。」

豐泉一起床，馬上開始梳理他的頭髮。這個傢伙每天早上做的第一件事，一定就是用手摸他的頭髮。

「啊，早安。」

野營在外，不知為何，一張開眼睛便想活動身體。陽介套上了慢跑鞋，鑽出掛在樹間的防水布帳頂，開始伸懶腰。朝陽爬上背後的山頂，位於山峰連接處的樹木，彷彿閃亮亮的剪影。

「哎，大家都在做什麼？」

陽介也不清楚。這時，山的方向傳來草叢沙沙的聲響，從綠草中出現穿著短褲的大塊頭，兩手上提著東西，像是捲筒衛生紙跟小型鐵鏟。

「……早安。」

豐泉從自己的行李箱中，取出手拿鏡，邊緩慢地梳理他燙過的長髮，邊說：

「你到哪裡去了？那個鏟子是幹嘛用的？」

修吾坐在防水墊子的一角，背對著他說：

「我去上廁所。上大號……，我先教你們使用方法。」

早上還沒去上廁所。經修吾這麼一提，突然想去了。

「男人小便，隨便找個地方解決就好，問題是大號。」

露宿在外，沒有廁所也沒有馬桶，上大號的確是個問題。修吾突然將鐵鏟插在地面上，開始挖起來。因為靠近海邊，土質含沙量很高。很快地，約莫一個便當盒大小、深約十五公分的四方形洞，完成了。

陽介驚恐地問著：

「上在那個洞裡嗎？」

「是的。」

修吾從捲筒上，隨便扯了些衛生紙，揉成圓形。另一隻手，從短褲的口袋掏出打火機，點上火。衛生紙瞬間燃燒起來，成了灰燼。

「衛生紙用完後，儘量燒掉，然後，灑在大便上。接著，再把土蓋回去。有人說，紙漿製品不易被土壤分解，所以，最好帶回去。不過，我覺得只有這點量的話，應該無所謂。」

豐泉睜大眼睛，說：

「三津野，原來，你一直都這樣做啊！」

修吾點了點頭。年齡不詳，熟知戶外生活的沉默男子，真是謎樣的人物。將土掩埋回去後，修吾撿了兩顆附近的小石頭，壓在洞的位置上。

「為了避免別人挖到重複的位置，所以，先做個記號。告訴你們，儘量不要挖在河川或井水附近，以免細菌污染生活用水。」

修吾邊說，邊將鐵鏟隨意插在地上，但是，手上的動作並沒有停止。他從背包裡取出像空罐的東西，還連著一條充氣管，原來是攜帶式瓦斯爐。

「……快收拾你們的行李吧！我現在要泡咖啡，準備吃早餐吧！」

陽介的肚子咕嚕咕嚕作響，看來，是昨晚啤酒喝太多了。

「我先離開一下。」

拿著鏟子跟衛生紙，撥開被朝露浸濕的草叢，陽介朝山裡走去。

在綠野中上大號，讓人覺得心情暢快。陽介返回營地時，伸也正用單手拿著筆電，從海的方向爬上坡道。一大早，在做什麼呀？網路中毒宅男的行為真令人無法理解。正當陽介用寶特瓶裡的水，洗手洗臉時，修吾已俐落地準備好了早餐。

香腸、炒蛋、用手撕碎的生菜，現成的馬鈴薯沙拉，以及土司兩條。另外，還有奶油、片狀起司和優格。昨天晚餐前，修吾不知道消失到哪去了，一定是到當地的超市買食材了吧。

「來吧，早餐準備好了。不是什麼美味的食物，總之，營養很均衡，大家將就著吃吧。」

大家輪流傳遞著濃濃的即溶咖啡，以及裝滿牛奶的紙杯。坐在能俯瞰海的草地上，咖啡的香味更迷人。伸也小心地將筆電放在自己的袋子上。

豐泉像挖苦似地說：

「該不會一大早，一個人自己看無碼片吧？」

如同往常般，兩人開始鬥嘴。陽介無視兩人，在土司上放滿起司、生菜和香腸，捲成半圓形後，送入口中。昨天，從鶴岡到日本海至少走了十五公里吧，腳和屁股非常痠痛。對於疲憊的身軀而言，三明治真是美味到令人難以置信。或許是因為在海邊的緣故，陽介一心一意地啃著，是他出生以來，吃過最好吃的三明治。修吾默默地解決掉馬鈴薯沙拉與土司。

「白癡啊！」伸也說著，喝了一口咖啡。「好喝！這個即溶咖啡，也太好喝了吧！」

伸也一定跟自己一樣吧，不需要什麼特別上等的食材。只需要大量的步行，讓身體感到飢餓，不管是什麼，都會變成絕頂佳餚。

陽介說：

「試試三明治吧，超好吃的。從昨天開始的休息時間，你都一直在打電腦，伸也，你到底在做什麼啊？」

還說什麼從山形到東京的徒步旅行，很有話題性什麼的。

伸也用衛生筷叉起了香腸，說道：

「啊，我一直都沒向你們提過嗎？其實我是知名的部落客呢。」

「那什麼啊？像名人之類的嗎？」

豐泉對流行很有研究，但是，對於電腦卻是一無所知。

「嗯，也算是名人啦，只不過是在網路世界罷了。我的部落格，一天可是有一萬人次左右的點閱率呢。泉，你不要一天到晚弄你的頭髮，好歹也學些電腦知識。以後如果自己開店，需要做網頁吧。」

陽介問：

「你昨天提到的話題性，是啥意思？」

「沒錯，每天都要更新部落格，很快就會沒梗了。反正回東京也沒事幹，也不想見爸媽。我打算慢慢走回去，然後，把每天的旅程經過都寫在部落格上。」

豐泉吃著只夾著起司的土司捲邊，說：

「借我看一下你的部落格啦！」嘴裡咬著麵包，豐泉把手伸向筆電。

伸也急忙地叫著：

「你等一下啦，我先把畫面叫出來。泉，你不要碰啦！」

伸也在操作一會兒後，把液晶螢幕轉向豐泉和陽介。修吾轉移了視線，繼續吃著早餐，看似對部落格不感興趣。

「看吧，才花了一天，但是，做得不錯吧！」

首頁是四人在鶴岡車站前拍的團體照。無人的車站上方湧起的純白積雲，以及像金屬般堅硬的藍天。四人排成一列，面向相機。

「啊，這不是昨天的照片的嗎，大家都入鏡了。」

經豐泉這麼一說，修吾抬起頭，瞇起眼睛盯著筆電。伸也跟豐泉彷彿沒注意到，那是野生動物發現天敵時的警戒動作。

伸也說：

「別緊張，我也不想在網路上曝光，所以，我把大家的臉都打上馬賽克了。」

陽介看著修吾。當他聽見了自己的臉被遮住時，修吾緊繃的身體逐漸放鬆。

伸也把頁面往下拉，得意地說道：

「看看這個！我在我的部落格裡開了一個新單元，特地給它一個很大的版面唷。」

是寫著「明日進行曲」的標題，以及一條無止盡延伸的上坡道。道路兩旁叢生著蓬勃的夏草，沒有任何車輛的上坡道分隔白線，溶化在夏季晴空的積雲裡。

修吾喃喃自語地說道：

「……昨天的由良峰。」

「沒錯，當大家走得很累的時候，我可是認真地拍了照片上傳到部落格。哎，你們快看這個！」

伸也不斷地切換著畫面。破曉時的日本海、黃色屋頂的野地帳棚、昨天的生魚片套餐、露天溫泉的石頭浴場、路邊型連鎖店、羽州濱街道的步道上，站成一排的年輕人、冷清的鶴岡銀座與拉下鐵門的商店街。

豐泉的眼睛亮了起來，說：

「好厲害啊，伸也。我們四個人變成明星了耶！」

「哈哈哈，沒錯！而且，不只是好看的照片，還有因為金融危機被開除的四個年輕人，挑戰肉體極限進行的旅程。這麼引人注目的主題，一定會成為大人氣的部落格。」

豐泉由衷地佩服，說：

「嘿，原來是這樣啊，網路還滿有趣的嘛！我們雖然失業中，連住的地方都沒有，但是，這小小一台筆電卻能辦到這些事。」

陽介看著豐泉，又轉向伸也。覺得先把話挑明了說較好。

「對了，昨天，三津野不是有說嗎？無論如何先走一天試試。然後，再考慮要不要繼續這趟旅程。」

修吾聽陽介這麼說，仍不發一語地吃著他的早餐。

「這能當作伸也部落格的題材，伸也應該會繼續這趟旅行吧？」

伸也點了點頭，把香腸塞進口中說著：

「嗯，雖然很久沒有走這麼長的距離，不過，好像很有趣哪，我決定試著走回東京。陽介你呢？」

自從今早醒來之後，陽介就已經決定了。雖然這只是確定目的地，剩下全隨遇而安的旅程，但是，還是令人心情愉快。從懂事以來，他一直處於像是學校和社會的組織內。像這樣不屬於任何一個單位，單純一個人度過將近一個月的自由時間，是未曾有的經驗。

八月盛夏裡，無止盡的道路、草的氣味與蟬鳴，還有一起旅行的同歲的同伴。像是參加了一個遲來很久的童子軍露營似地，雖然走路很辛苦，但是，也有一種隨性的自由。

「我也大概了解三津野所說的事了，走路很好玩，我想一起走回東京。泉，你打算怎麼樣？」

右手整理頭髮，左手抓著起司的泉回答：

「嗯，我對我的體力沒什麼自信，不知道能不能走到最後。總之，就先跟著大家一起走吧，如果真的不行，中途再搭電車回去，就好了。」

伸也同樣地起勁，用力地拍了一下手，說：

「這樣啊，那我們四個人能暫時一起繼續這趟旅行囉。」

這時，一直保持沉默的大塊頭說話了：。

「……叫我修吾就好。」

「咦，你說什麼？」

他轉頭面向伸也，再說了一次：

「叫我修吾就好，一直叫我三津野，讓我感覺很怪。還有，那個部落格，不要讓我的臉曝光。」

修吾十分認真的表情，讓伸也不得不點頭，說：

「知道了，我會把修吾的臉全部打上馬賽克。」

「吃完早餐的話，就收拾行李，離開這裡吧！」

修吾望著海上的天空。被薄雲覆蓋的天空，陽光依然刺眼。

「夏天，如果從一早就是大晴天，之後轉壞的可能性很高。我想，今天一整天都是個好天氣，但是，天氣變得炎熱，要小心中暑。」

泉笑著說：

「是，是。我知道了，老師。」

但是，修吾確實對徒步與野營的所有事情瞭若指掌。突然間直接叫他的名字，覺得有些彆扭。

陽介說：

「那，我們叫修吾班長好了，這個綽號，怎麼樣？」

伸也馬上回應：

「喔，很棒。野營與徒步旅行的班長，太適合他了。班長，今天的預定行程是？」

修吾連嘴角也沒牽動一下，淡淡地說：

「就沿著海邊的國道前進吧。但是，你們這些裝備是無法長途旅行的。離這裡兩小時有一家戶外用品店，在那邊購置裝備吧！」

「ＹＥＳ，班長。」

豐泉邊叫著、邊像軍隊般敬禮，伸也也同樣地將手放在額頭邊。這四人說不定能成為好旅伴呢。陽介笑著，大口咬下他出生以來吃過最美味的三明治。

《明日行進曲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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