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下新學院

羽州濱街道順著海岸蜿蜒。

右手邊是廣闊黑暗冰冷的日本海，波浪相當安靜，看不見出海的船隻。雖然與太平洋相連，但是，為何海的顏色卻不同，陽介感到不可思議。湘南與九十九里的海，在記憶中更明亮了點。

開始走路後，便意識到肌肉的痠痛，但是，當汗水自額頭上流下時，愈來愈感覺不到腳的疼痛了。走路時，不需要任何思考，這一點，讓人相當開心。雖然以時速四公里的速度進行一趟沒有意義的路程，但是，肉體卻能紮實地感受到，那股朝著某一個方向移動的回應。夏季的陽光、鹹鹹的海風，以及逐漸變溫的寶特瓶內的水，都讓人感到心情愉快。

「暑假啊！」伸也看著海灘說著。

海濱街道正如其名，附近的沙灘每三十分鐘，就有一個可供遊客使用的休息站。雖然海水浴場的遊客沒那麼多，但是，因正逢暑假，還是有年輕的情侶裸著身體做日光浴。

「真的耶！他們帶著女生來玩，我們四個男人卻流著汗走路。靴子磨得我的腳好痛啊。」

最前方的修吾停下腳步，從背包中取出ＯＫ繃，不發一語地遞給了豐泉。

「……接下來，還有很長的路，要好好地照顧你的腳。」

陽介看了看手錶，離出發已過了一個半小時。右手邊是海，左邊是羽越本線與連綿不絕低緩的山峰，景色毫無變化。

「休息一下吧！」

環顧四周，沒有陰影處可以休息。他們只好在與大卡車奔馳的馬路僅一線之隔的步道一角，放下行李，四人坐在熾熱的瀝青路面上。

「啊啊，好燙！我們到底在幹嘛啊？根本就是腦子壞了。」

伸也說著，邊從行李中取出筆電，打開螢幕後，忙著更新部落格。

「早餐上傳了嗎？」

聽見陽介這麼問，伸也盯著畫面，點了點頭。每個人各付了四百日幣給修吾。

「當然，那個三明治也上傳了啦。糟了，快沒電了。只能使出最後一招了。」

伸也從袋子中取出黑色筒狀的物體，將連接的電線插在筆電上。

豐泉問：

「那是什麼？」

「這是本大爺自製的充電器，裡面只裝著一顆乾電池。因為之後都要野宿，無法充電，所以，昨天先在便利商店買來預備用的。光是這個東西，就跟半公升的寶特瓶一樣重，超辛苦的啊！」

當三人在談話時，修吾總是自己一人心不在焉，不加入對話，只看著地圖和手錶。

「但是，班長，你野營的理由是什麼？」

修吾彷彿受到了驚嚇，轉頭面向陽介說：

「……沒有屋頂的地方，讓我感到安穩。」

「今天早上的確非常舒服啦，但是，總不能這樣一直旅行下去吧？最後，還是得在一個地方安定下來，將來可能還要就業或結婚什麼的。」

野營達人輕輕地搖了搖頭，拔起路邊的雜草的葉子，啣在嘴裡。

「我不會成為正式社員，也不結婚。」

伸也插嘴說道：

「哎呀，剛被開除的派遣員工，也不可能結婚的嘛！」

陽介無視伸也的話，繼續問著：

「為什麼就這樣決定了你的將來呢？」

修吾撇過頭，臉上微微露出厭煩的表情。葉子的尖端搖動著。

「理由我不想說。我只想當個無名氏，直旅行到我死去為止。」

豐泉不可思議地問著：

「那你當派遣員工，只是為了存旅費？」

修吾點點頭說：

「我的夢想就是像這樣一直走下去、變老，然後，某一天在我搭的帳棚裡死去。」

銀色的貨櫃車開過四人身旁，熱風吹亂了路邊的雜草與四人的Ｔ恤。

「在旅途中的某處死掉啊，那不就是曝屍荒野嗎？還是在睡袋裡睡著了死去，比較好。」

伸也的玩笑話總讓人覺得刺耳，但是，修吾並不在意。

「……對啊，在哪個冬日早晨，被人發現死在睡袋裡，也不錯。」

到底是什麼理由，讓這個大塊頭這麼愛好孤獨？陽介望著修吾。那兒有著像小山般的影子，背景是深綠的夏山，蟬聲似乎就在腦內鳴叫般地惱人。這是一條大型國道，因此，交通量也不小。儘管如此，修吾仍一身安靜的氣息，彷彿路邊的雜草或小石子，只是存在那裡而已。

如果哪天，這個男人能夠敞開心房的時候，一定要好好問他理由。

「……你的夢想是？」修吾發問，實在是很少見。是在問誰呢？

伸也指著自己的胸膛說：

「那個，你是在問我嗎？」

依舊是望著別處的大塊頭回答：

「……誰都可以。」

說著「好，好」並舉著手的是豐泉。

「那從我先開始吧！」

豐泉脫下鞋子和襪子，在腳跟處貼上ＯＫ繃。然後，伸直了腳仰望著天空。他的長髮垂下，像草般隨著風飄揚。

「我想靠著派遣工作努力存錢，然後，去上美髮設計師的專門學校。然後，就可以進入表參道或代官山一流的美髮沙龍。在那裡磨練幾年後，獨立門戶，開家自己的店。」

伸也小聲地說：

「又沒人問你。」

「但是，夢想真的好遙遠啊！專門學校的註冊費，實在太貴了，照這樣下去，不知道還要花幾年？」

豐泉搖著頭，長髮飄動，汗水隨之飛落。他斜著眼望向伸也，說：

「你呢？知名部落客的話，應該有很偉大的夢想吧？」

在鍵盤上移動的手，沒有停歇。矮個子的伸也，用指尖扶了一下眼鏡說：

「哪有什麼夢想？」

「完全沒有？虧你平常還這麼囂張。」

對於豐泉挖苦的口氣，伸也像不耐煩地叫了起來：

「吵死了。沒有夢想會怎樣？我從出生開始，在這個國家，就沒遇過好事。持續二十年的不景氣，才剛覺得好轉，又碰上金融危機。我不認為這個國家和我之後，會有什麼好事降臨。」

敲著鍵盤的聲音也愈來愈激烈。他自嘲地說：

「真實世界上沒什麼好事，至少還能在網路上發洩一下吧。反正我一生注定是免洗筷般的派遣員工。我跟班長一樣，生涯裡沒有結婚的選項，因為，我的年收入一直只有兩百萬日幣。」

伸也奸笑了一下，繼續說：

「一個人關在房間裡，某天早上，在電腦前像是睡著一樣死去。班長是睡袋，我要是能把手放在鍵盤上，就這樣死掉也不錯。當然，電腦畫面是我正在更新的部落格。」

陽介不懂，分明是關於夢想的話題，不知為何變成討論理想的死法。

伸也說：

「那你呢，陽介？」

糟了。打從出生開始，他就一直沒有夢想。

「我不知道。我覺得，如果某天可以成為正式社員的話，也不錯、可以跟喜歡的人結婚，也不錯。但是，我活了四分之一個世紀，從來沒有過想做這個或那個之類的。」

當還是小學生的時候，最討厭被老師問的兩個問題是：「你最好的朋友是誰？」還有「你將來的夢想是什麼？」現在，回想起來，就算對方是小孩子，問這種問題，也很失禮。而沒有夢想這件事，一直以來，都是陽介心中無法解開的結。

陽介望著前方的景色，盛夏的天空、海與雲，同時映入眼簾。不管自己有沒有夢想，都不會妨礙眼前的美景。他眺望遠方，與海的那一頭連接的街道，街道的前方晃動著透明的熱空氣。

「我雖然不太清楚，不過，如果我在這趟旅程中，堅持走到底的話，說不定我就能找到自己的夢想了。」

每個人都沉默不語。耳邊傳來的，只有加熱後的瀝青路面上吹來的風、海浪聲，以及在充斥在日本各處的蟬鳴。

起初，誰也不懂修吾在說些什麼。

「……這樣不是很好嗎？」

陽介反問：

「你說沒有夢想這點？」

「不是，是在步行中尋找。大家都用腦過度思考，應該多讓腳去思考。」

伸也把手環繞於胸，說：

「原來如此，剛剛班長和陽介說的話，我可以寫在部落格上嗎？」

「我不介意。」

陽介望向修吾，用眼神問他。修吾安靜地點了點頭。

豐泉開始胡鬧說：

「喂喂，為什麼只有我的夢想沒被寫在部落格上啊？」

「你的應該沒什麼必要吧！你自己一個人說說就好。」

「太過分了，你這矮子！」

「吵死了，你不要再發瘋了，給我閉嘴！」

豐泉和伸也你來我往地吵了起來，陽介在一旁，微笑地看著他們。雖然這兩人很愛鬥嘴，但是，或許個性很合呢。

最後，修吾開口了：

「差不多該走了吧。就算現在不渴，在出發前，也要先喝水。等到你覺得渴的時候，就已經來不及了。」

生存或許也是這麼回事。等你發現的時候，往往太遲了。好不容易大學畢業，在新鮮人錄用過程中失敗，當不了正職。陽介就這麼拖拉地選擇了派遣員工的道路。現在，卻常覺得，應該還有別的生活方式吧！但是，算了吧，邊走邊想好了。

陽介站起身，將寶特瓶仰立在空中，大口灌著水。常溫的水緩緩通過他的喉嚨。但是，即使成了溫水，依舊非常美味。所謂生存，一定是指喝水這件事吧。

陽介重新綁好鬆掉的鞋帶，站在沿海邊的路上。

《明日行進曲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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