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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日行進曲  

 

公告欄的前方,站了四個青年。

盛夏時的黑影,緊緊地沾黏在他們的腳邊。即使在北國,酷暑也讓人難以忍受,蟬鳴則讓人更煩躁。平常,卡車通過的聲音那麼地吵雜,現在,卻偶爾才聽得到。那薄薄一層且沾滿灰塵的公告欄玻璃內,貼著一張因日曬而泛黃的A4列印紙。

 

【契約解除通知】

下列名單者之契約於七月底解除。感謝你們在本工廠長期的付出,期待各位日後有更好的發展。

 

在僅有的兩行文字後,緊接著是二十六組數字。在這個工廠裡,不使用派遣員工的名字,而是以二位的數字來代替。

「用這麼低的薪水剝削我們,讓我們走的時候,不是炒魷魚,也不是離職,就只是契約解除!這是人說的話嗎?我們不是法律,也不是機器呀,開什麼玩笑!」

四人中,最矮的戴眼鏡青年,把胸前縫著數字48的灰色制服扔向地面。黑瀨伸也雖然組裝數位相機時,迅速且正確,但是,也有著沒耐心且反抗的性格。當他正準備用慢跑鞋狠狠地踐踏制服時,另一個人叫住了他:

「算了吧,伸也。說不定什麼時候,我們還得回這裡工作呢!」

「誰還會想回來這種公司上班啊?陽介,難道你都不生氣嗎?」

春原陽介撿起了地上的制服,拍去上面的沙土。背上小寫g前面的黃綠色葉子,是General精密機械的LOGO

「生氣啊!但也因為不景氣嘛。」

這已經是今年以來第二次裁員了。早春時,三十七人,這次,二十六人。去年秋天八十人的派遣社員,現在銳減成十七人。受到世界金融危機的影響,留下的都是本來就住在附近,且有家庭的人工作好像也只是在工廠周邊除草,或是清潔工作而已。

「大家打算怎麼辦?」

留著長髮、身形削瘦的青年慵懶地問著。據說,林豐泉是中國殘留孤兒(譯註:第二次世界大戰後,因種種因素而被遺留在中國的日本兒童)第三代。但是,他本人則是讓別人叫他「IZUMI」(「泉」的日文發音)。不管是改名,還是用中文發音叫他「林」,都讓他感到不舒服。對以美髮設計師為志願的自己而言,覺得從本名中挑出一個字的「IZUMI」,很適合他。

「你很煩耶!之後哪有什麼可以做的事啊!不管去日本的哪裡,都找不到工作的啦!」

回答他的伸也討厭中國是出了名的。這四人並非是感情特別好的朋友,只是剛好在同一個工廠工作、住在工廠附近同一個宿舍,又在同一天被解除契約而已。解除契約的同時,也被趕出了宿舍。四人的腳邊,放著塞滿行李的袋子和行李箱。

陽介沒有回應伸也,轉頭對著從一開始便沉默的高大男子說:

「三津野,你打算怎麼辦?」

沒人知道三津野修吾的年齡。似乎比二十幾歲的三人年長幾歲,但是,沒有人確認過。對於這個問題,修吾的猶豫,使現場的氣氛轉為沉默。身高超過一百八十、身體相當結實的他,全身散發出一種安靜的壓迫感。他微微偏著頭說:

……回東京。」

修吾在工廠放假的日子裡,總是一個人揹著大行李,消失在山中。或許因為他不喜歡與人接觸。修吾的行李打包地整整齊齊,挺立在附近的樹根旁。伸也踢著什麼也沒有的地面。

「那傢伙,跟大家一樣吧!」

大塊頭用著無法判別的表情,緊緊地盯著伸也。彷彿從蓮蓬頭灑下般的蟬鳴聲,從工廠內的喜馬拉雅杉樹上傳來。受瀝青路面反射後熾熱的風吹來,四人的T恤夾著風,像船帆一樣擺動。

……走回去。」

被這句話嚇傻的陽介抬頭望著修吾。這個男人看起來不像在開玩笑。豐泉輕撫著他波浪般的瀏海。

「這種事怎麼可能辦得到呢?你知道從這裡到東京,有幾公里嗎?」

四個人所在的工廠,位於山形縣的鶴岡市。是JR鶴岡站後方、一塊整頓得相當清潔乾淨、四方形中央工業區中的一個工廠。

修吾若無其事地回答:

「雖然隨著路線有所不同,但是,大約是六百到七百公里左右。」

「不會吧!」

代替剩下的三人反應,大叫出聲的是伸也。

「哎,那這段期間,住的地方、吃的東西或洗澡什麼的,要怎麼辦啊?」

「睡覺的地方,儘量安排在野外。吃的和喝的,在日本總是會有辦法的。如果有地方洗澡的話,最好。沒有的話,就在河邊或公園水池,把汗沖一沖就好了。我是已經習慣了。」

伸也的聲音變小了:

「不會吧!」

看來真的不是玩笑話。

陽介問這個曾是同事的怪人:

「到底要花多少時間?」

「大約三個星期。」

豐泉也傻眼了,說:

「不洗澡、不吹頭髮,就這樣每天走路,走三個星期?」

大塊頭不答腔,汗水從額頭上流了下來。

「搭特急的話,不用半天就到東京了,連續走三個星期,到底是為了什麼?」

看似不耐煩的伸也所提出的問題,修吾的表情,沒有任何變化。

陽介思考著。就算趕著回東京,也沒有什麼工作要做,即使是派遣公司,多半也是要求你在家等待。幸運的是,手邊還有一些存款,剛好又是盛夏季節。在下個工作決定之前,悠閒地過個暑假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。他問道:

「但是,徒步旅行的話,要花不少錢吧?」

修吾終於開口了:

「還好。如果是野營,大概只需要吃飯錢。」

如果不過於奢侈,通貨緊縮下的日本,節省飯錢的方法,還滿多的。

豐泉把手放在自己的行李箱上說:

「嗯,三津野真的很奇怪呢!在這麼熱的夏天裡,竟然要流著汗走回東京呢!」

伸也從袋子中,取出特價時買的電腦,連上網路,查詢了鶴岡近郊的地圖。說道:

「哇!好大啊,這條街附近幾乎都是田地!沿著這一條國道,不知道可不可以直接走到日本海呢?」

豐泉很無趣地說著:

「去車站搭電車,也很沒什麼意思。我們沒什麼事可做,就算回東京也沒工作。」

陽介想著,在人生的中期,真的能有這樣完全空白的時間嗎?像這樣不上不下,什麼也無法做,與社會隔離的時間。自己什麼都不是,剩下的只有年輕的身體、無聊的時間與不安,存款也只有那麼一點。沒什麼特殊的理由下,陽介脫口而出:

「但是,在江戶時代,大家都是徒步旅行呀。從這裡走回東京,像彌次和喜多(譯註:出自十返舎一九所著之俗文學劇本《東海道中膝栗毛》。主角為彌次郎兵衛與喜多八,兩人為了避兇祈福,而從江戶經由東海道前往伊勢神宮參拜。旅途中,鬧了不少笑話,在當時大受歡迎。日後也陸續改拍為電影,而「彌次喜多」也在衍伸出的娛樂媒體中,成為象徵性的代表)一樣,也挺有趣的。」

伸也笑了說:

「嘿嘿嘿,姑娘按著肚子喊痛呢!」

豐泉做出拚了命揮舞刀子的模樣,說:

「斬斷那惡官吧,我想要演看看拉著衣帶旋轉的女生那一幕場景。」

小個子的伸也更起勁了,當場開始旋轉。

「請住手,官老爺……呀,頭都暈了。」

被解除契約,的確很不甘心。可是,一旦失業了,也有一種胡鬧的解放感。雖然現在不景氣,但是,大家都還年輕。如果認真找,也一定找得到工作吧!

工業區的藍天無止盡地延展。

……」,那個聲音剛開始時幾乎聽不到。

伸也停止了胡鬧,對著修吾說:

「咦?你說什麼?」

大塊頭表情依舊不變,聲音又低又小地說:

……就試試看用走的回去吧!」

「不會吧?叫我用走的?」穿著尖頭靴子、喇叭牛仔褲的豐泉,用手指著自己的胸口問,精心打扮的臉皺了起來。

伸也也闔上了電腦說:

「不能玩網路遊戲,也不能看DVD,手機可能也收不到訊號,在這樣的地方走路?不可能!不可能!」

陽介開始猶豫。畢竟走六百公里以上的這個想法,未免太過突然,讓人摸不著頭緒。但是,內心卻也能感受到不斷湧出的,那股令人興奮的新鮮感。在工廠裡的工作得一直站著,走路對他而言,並不是太痛苦的事。這點,其他兩個人也一樣吧!

陽介還沒說話,於是,修吾開口了說:

……試著走一天看看吧。」

陽介問:

「什麼意思?」

修吾的聲音依舊低沉,且充滿了不確定說:

「到由良港約十五、六公里,只要走一天,然後,晚上住在那邊。如果不喜歡的話,隔天坐電車回去就好了吧。」

聽起來是個有趣的想法。難得四人成為了點頭之交,就這樣四散各地也有點可惜。

陽介看著一副受夠了表情的兩人,說著:

「我們一直在這工廠工作,但是,卻對鶴岡的街道一點也不了解。要不,今天大家一起行動,散散步吧?目的地是日本海。」

豐泉和伸也互看了一眼。伸也說:

「啊,既然都已經來到山形的鄉下地方,什麼都沒看到就回去,好像有點可惜。好,那就陪你走一天吧!我雖然不太想跟這個中國人一起就是了。」

豐泉冷冷地用斜眼看著伸也說:

「我也不想跟這個小矮子宅男一起,讓人心情不好。不過,今天還是讓我參加鶴岡觀光一日遊吧。」

修吾緩緩地揹起他的背包,其他三人也各自拿起行李。正要前往工廠的出入口時,伸也大叫:

「等等!」

他拿著剛才那件灰色制服,一手伸進袋子裡找東西。他翻出了封箱膠帶,用手撕成一段一段,把制服貼在公告欄的玻璃上。

「反正契約都解除了,這種東西就不需要了吧!」

矮個子青年右手拿起紅色麥克筆,畫著線說:

「好了,這個工廠已無我們用武之地了,走吧!」

制服胸口上48的數字,被紅色線畫了一個大叉。陽介和豐泉看到了這個情景,不禁打從心底笑了出來。修吾瞥了制服一眼,隨後,在這整頓得像公園般的工廠用地內,默默邁開步伐。

 

《明日行進曲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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