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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日行進曲

住在這街上的人,不稱呼車站兩側為北口南口或是東口西口。而將廣大空無一物的工業區被稱作「後站」;百貨公司與餐飲店林立、有公車迴轉道的那側,則叫作「前站」。

一直以來,四個人都生活在後站,因為工廠、宿舍都在這裡。接連前站與後站的是一條地下道。提著大行李的四人,就在地下道裡閒晃著。牆壁上不知什麼原因,畫了鞠球和戴著斗笠拿著葫蘆的女子,或許是當地的祭典吧。天花板內部的建材都已斑駁剝落,展示窗裡掛的是十年前的偶像海報。

「嗯,白天經過這裡更讓人覺得冷清啊,看看這兩人,已經三十歲了,根本就是大叔了呀。」豐泉說著,邊用手指著褪色的偶像海報。

平常只有到前站的居酒屋去喝酒時,才會經過這地下道。但是,畢竟是沒什麼背景的菜鳥派遣員工,所以,這種機會並不多。

揹著波士頓包的伸也說:

「這樣揹著全副家當走路,好像流浪漢呀。」

豐泉行李箱的滑輪聲,在水泥地下道裡迴響著。修吾用著緩慢地速度,平穩地走在三人的前方,扛著背包的背部顯得特別巨大。

「不過,我們真的很像流浪漢啊。被人從宿舍趕出來,沒有棲身之地,只能不斷尋找新住所,一直都只能這樣。泉,你要回哪裡?」

泉是個喜歡用手撥弄自己長髮的怪傢伙,儘管他的頭髮一點也不散亂。

「我爸媽住在池袋,我應該會在那裡待一陣子吧。但是,我跟他們沒什麼話說,也不想久住。陽介呢?」

「我家在舊社區,爸爸一個人住在東陽町的公寓裡。爸爸老了之後才生我,所以,現在已經退休靠年金生活。回去休息一下,就得另外找工作跟住處了。」

伸也的聲音在地下道內迴響:

「哦,你們兩人都在東京啊。我是橫濱,在鶴見附近。雖然有個家,但是,不想回去。我爸是個老頑固,根本聽不進別人的意見,是個奮力求生存的失敗者。」

矮個子的伸也提高了音量,對著走在前頭的修吾喊話:

「喂,你是哪裡人呀?」

修吾沒有回應。不耐煩的伸也叫著:

「聽到沒?你在哪裡出生長大?」

大塊頭只是沉默地走著。四人之間的氣氛急轉直下,陽介試圖緩和尷尬的場景,說道:

「如果不想講,就算了吧,每個人都有不想告訴別人的秘密。」

爬上地下道的階梯,眼前是車站前方的迴轉道。這裡與工廠林立的後站不同,超市和複合建築物像要包圍車站般羅列著。八月,猛烈地日曬下的迴轉道上,毫無人影,只有兩台空車的計程車停在路旁。

「這麼冷清,真是讓人感到意外呀!」

高高的台座上,豎立著背對著天空的農民雕像。背上揹著像似稻穀,但是,遠遠望去,卻像裝垃圾的塑膠袋。唯一能讓人感到人味的,也只有這座雕像,其他的景色只是像攝影結束後,遺留下的精巧地方都市模型組合,絲毫沒有一點人們在這居住、活動的感覺。

從馬蹄型的台座腳邊往上看,豐泉叫了起來:

「咦!往西邊去是日本海,往東是羽黑山和月山呀。」

伸也從背包中,取出了數位相機。

「仔細想想,我們這輩子應該不會再到鶴岡來了吧!拍張照留念吧。來,大家背對著車站,排好。」

拍了幾張照片之後,伸也把小相機放在步道邊的手把上,設定成自動攝影,接著便朝著把行李放在腳邊的三人衝去。豐泉叫著:

「再會了,工廠!再會了,鶴岡!我一輩子都不會再回到這條街上啦!」

車站上方湧現光亮的積雨雲,天空則像礦石般閃耀著藍色光芒。在夏季景色前,四個青年排成一直線。伸也和豐泉比出V的手勢,陽介朝著正面微笑,而修吾則垂著眼睛面無表情。是這趟旅行首次的團體照。

 

往車站前方的道路直直走去,是有屋頂的商店街。伸也看了標示,說道:

「這裡叫鶴岡銀座。日本真的到處都是銀座!住在這邊的人,真的知道銀座是啥模樣嗎?」

看起來是個老舊的商店街。大約走過三家,才有一家開店營業,但是,多數店家都拉下鐵門休業中。步道上還算新的磁磚,反而給人一種寂寞感。這裡幾乎沒什麼人潮。

豐泉發現一間美髮沙龍,往裡一瞧,說:

「哇,真讓人意外,裡面有客人呢!在這條街上,美髮沙龍還生存得下去呢。」

修吾看著地圖,走在前方。陽介跟在後頭走第二,忍不住說:

「不過,這條關門大吉的商店街,和我們的人生,挺像的呀!」

「這什麼意思呀?」伸也的聲音從後方傳來,像是為了不輸給豐泉行李箱的滑輪聲般,提高了音量。

「因為,我們從出生後,都沒遇過什麼好事呀。泡沫經濟對小孩子來說沒什麼影響,但是,懂事後,就開始一直不景氣,整天聽到的都是些窮酸話。日本雖號稱世界第二經濟大國,但是,各位真的曾認為,出生在日本是一件好事?」

伸也提不起勁地說著:

「一次也沒有啊!我們只是剛被用完丟棄的免洗派遣社員,之後,我想也不會有什麼好事發生。」

豐泉聳了聳肩說:

「我唷,算是在中間吧!雖然說沒什麼好事,但是,跟我爺爺口中提到的滿州比起來,好多了。那邊好像連飯都沒得吃。在日本,還能吃到餃子和拉麵,或許還算幸運。」

伸也嚇了一跳,說:

「中國沒有拉麵和餃子嗎?」

「有水餃和羹麵,但是,沒有煎得焦脆的煎餃,也沒有用魚的高湯熬煮出來的醬油湯底拉麵。因為,這是日本人發明的嘛。」

陽介邊走邊回過頭,看見伸也瞪著豐泉。

「你啊,到底是日本人,還是中國人?」

兩個人站在那裡,互相瞪著對方。豐泉用指尖撥弄著燙成大捲的頭髮,思考了一會兒,才開口說:

「這種事,我哪會知道。我生在日本、長在日本。我媽媽是中國人,所以,我有一半的中國血統吧。但是,我不會說中文,對中國的事也一無所知,唯一知道的,只有在日本的貧困生活而已。」

風,拂過了他的長髮,豐泉指著手機的巨大廣告看板。

「也有住在東京的港區或澀谷區的有品味的傢伙們,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,上電視、上好店玩耍。我出生後,只曉得池袋的街道,和日本四處需要派遣工的工廠。對日本,說不定我也只是一知半解。」

正午過後,迴響在蕭條商店街的聲音,被八月的日曬吸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。陽介覺得自己也一樣。一件好事也沒發生,就這樣過了四分之一個世紀,現在,沒工作、也沒住所。甚至連今晚要睡的地方都沒著落。

伸也像忍不住似地抱怨:

「啊,日本真的太無趣了。」

在數公尺前停下腳步的伸吾,小聲地說著:

「……真的是……這樣嗎?」

「你在說什麼夢話呀?你自己不也是剛被解除契約嗎?難道你覺得生在日本,會有什麼好事嗎?」

大塊頭站在拱廊下深呼吸。胸膛鼓起,讓人更感覺到他的存在。

「……所以,走走看,就知道了。」

這個男人身體裡,有一股讓人無法理解的力量。宛如無法動搖的大樹幹般沉靜的力量。陽介被這股力量所震攝,說:

「你說的是什麼意思?」

「……我也不太會解釋……,但是,每天走著走著,除了不景氣、沒發展外,你可以發現這個國家的另外一面……。它其實並沒有想像中那麼糟。」

修吾看起來有點喘不過氣,像這樣一次講這麼多話,還是頭一遭。

陽介順著他的話,說:

「的確,我們出生在這個國家,但是,對於這個國家,說不定我們什麼也不了解呢。」

「在路上。」修吾小聲地說。

伸也感到厭煩似地問:

「這是什麼意思?」

「……國家的形體,就在路上。我在世界各處旅行後,體悟了這點。日本的形體,就在日本的路上。」

豐泉用手指梳起頭髮,說:

「什麼啊?真讓人摸不著頭緒。」

陽介看了看手錶,差不多是午餐時間。從出發以後,約過了一小時。腳和身體不累,但是,肚子卻有些餓了。

「啊,我們之後再討論這些,如何?三津野想說的是,我們走走看就知道了吧。在這之前,先解決午餐吧。」

伸也掏出了手機,連上網路。

「等等,我來查鶴岡銀座的美食資訊。嗯,有了!在這前面,有家好吃的涼麵店,去那家如何?」

伸也尚未等到眾人回應,便穿過有屋頂的步道。這次,伸也代替修吾走在最前端,但是,誰也沒有抱怨,隨著他前進。

 

《明日行進曲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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