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下新學院

午餐後，四人沿著羽州濱街道，正式開啟旅程。

太陽高掛頭頂，氣溫輕易地超越了三十度。除了修吾以外，大家都沒有帽子，所以，其他人急忙地在國道旁的便利商店買了鴨舌帽或草帽。另外，在修吾的建議下，每人買了兩罐一公升的礦泉水。

從鶴岡前往日本海的國道上，裝設的紅綠燈信號及護欄還很新。遠方的山暈染著藍色，而周圍則是綠色的海。盛夏的陽光照射下的水田，在風的吹拂下，淺綠與深綠的波浪彷彿有生命的生物般，然後，又退回到什麼也沒有的平面。

「嗚哇，我的脖子受不了了！這樣下去，一定會被曬傷！」

當伸也這麼一說，修吾從背包裡，拿出防曬乳遞給了他。然後，將毛巾垂掛在棒球帽的後方防止日曬。

「那個，也借我一下吧！對了，三津野，你有沒有止癢藥膏？我剛才好像碰到奇怪的葉子了。」

修吾從背包旁的小袋子裡取出藥膏，遞給了豐泉。陽介不由得打從心底佩服地說：

「三津野好像什麼都有呢！」

修吾依舊不改表情地說：

「必要的東西，其實不多，你們都帶太多東西了。走吧！」

修吾邁開步伐，他似乎特地放慢速度，好讓其他三人跟上。國道上，奔馳的大卡車與轎車呼嘯而過。

豐泉開始自言自語說：

「車子裡開著冷氣，一定很涼吧！我熱到連內褲都濕透了。」

的確，陽介的內褲也被汗水浸濕了，但是，卻意外地，並無不適之感，或許是北國的風的緣故。毫無濕氣、涼爽的風，冷卻了汗水的溫度。

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毫無意義的話，他們走了一個半小時。遠處的山依舊遙遠，附近的數家路邊型連鎖店，亮著霓虹燈。

JASCO、思夢樂、BOOK-OFF、上州屋、青山、UNIQLO。每家店面都呈現出相同的形狀，也同樣地擁有大面積的停車場。或許今天是平日，車輛並不多。在日本，不論走到哪裡，都有類似的景色。乾淨的街道與乾淨的郊外型店鋪。沒有當地特有的個性，提供的只有不變的品味與便利。

國道旁，浮現一座綠色的島，看起來像史蹟或神社寺廟的遺址，大型櫸樹撲天蓋地灑下大片的陰影。

修吾看著兩萬分之一的地圖，說：

「前方就是山頂了。我們已走了一半，暫時休息一下吧。」

滿身大汗的陽介，非常疲憊。兩瓶礦泉水雖然很重，但是，卻是正確的選擇。他已經喝乾一瓶了，正準備把空瓶丟掉時，修吾建議：

「之後裝水時還會用到，留在身邊，比較好。」

伸也和豐泉靠著櫸樹地面的樹根，伸直腳。修吾看著豐泉的腳尖，說：

「皮鞋不適合長距離的步行，下次看到戶外用品店的時候，買雙登山鞋吧！」

伸也穿的是慢跑鞋。他看著修吾腳上厚實的登山靴，以及自己輕薄的慢跑鞋，比了比之後，說：

「咦，這看起來很重的比較好嗎？看起來會讓腳更累啊！」

修吾的下巴擱在背包上，懶散地說：

「如果要揹著二十公斤長距離步行，能夠固定住鞋尖的靴子，還是比較好。雖然比較重，但是，不容易累。」

伸也驚訝地說：

「你難道一直都在做這種事？」

「嗯嗯，好幾年了吧。」

「這樣不行啦。」

聽到伸也這樣說，豐泉和陽介不禁笑了出來。抬頭一望，在櫸樹細密如網的枝葉間，日光宛如銀針般散落。身體雖然疲憊不堪，但是，不知為何，陽介突然打從心底想笑。

此時此刻，我活著。從昨天勞動的工廠，直到這遙遠的地方，僅靠自己的腳，走來了。這是因為年輕嗎？疲憊與新的一股力量，同時從身體深處湧出。對於那些在國道上高速飛馳而去的車子，他不羨慕。因為，自己並非像他們那樣有明確的目的地，自己就只是走著。

休息了十五分鐘後，修吾緩緩地揹起了背包。陽介心想，單僅揹的動作似乎都有訣竅。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能學會？

「好了，出發吧！越過由良峰後，就是日本海了。」

跟「峰」這個字予人的嚴酷印象，相去甚遠。原來，由良峰只是個悠長連續的緩坡道。修吾帶頭，排成一列的四人，不知何時，開始唱起了歌，或用撿拾來的木片，邊揮打路邊的蒲公英或麒麟草，邊走。

離鶴岡市鎮愈來愈遠，車子數量隨之減少。他們被兩側濃密的綠包圍，草的味道相當濃烈，甚至讓人感到呼吸有些困難。

「對了，我媽說，日本的綠，綠得很猙獰。」

「猙獰？」

陽介先答了腔，伸也並不是很想觸碰關於中國的話題。

「我媽是北方出身，沒什麼機會看見這麼濃綠的景色。」

伸也不感興趣地回著：

「這樣啊？」

「對呀，日本的綠很茂盛，很棒呢。」

陽介覺得很不可思議。在路邊叢生的雜草，因為過於習慣反而不了解了。他想起修吾說的「國家的形體」。那麼，日本的形體就是田野、整潔閃亮的國道、路邊型店鋪，以及從水泥裂縫中竄生雜草的綠嗎？這讓人覺得十分有趣。

距離再次出發已過了一小時。此時，步行中那股讓人舒暢的韻律感，修吾之外的三人，也感受到了。腳向前踏一步，身體傾斜，移動身體的重量，為了不讓自己跌倒，於是，踏出另外一步。這個一、二、一、二的反覆節奏，彷彿從身體中誕生，是一種樸質又優美的韻律。

陽介稍微觀察了一下，伸也的節奏似乎比較迅速。豐泉和自己約略在中間，修吾或許因為腳長，走起來相當悠閒。對修吾來說，如果認真地走，速度應該加快很多。每個人走路的姿勢，與其他人皆不相同，這也是步行的一種趣味。

沿著坡道持續前進時，午後的陽光逐漸滲進了金黃色。周圍山上的樹木，也哀傷地染上了一日將盡的顏色。修吾對著坡道的天際，舉起拿來代替手杖的樹枝，指著正面說：

「看，是海！」

三人大聲歡呼，跑上最後一段坡道。四人並排在只用白線區隔車道的步道上，他們忍不住發出驚嘆聲。和緩的山峰接連的是，像倒扣的盤子般藍黑色閃閃發亮的海。

伸也說：

「話說，雖然我在山形工作，但是，這還是第一次看到日本海。」

豐泉的手離開了行李箱，交叉放在胸前。海風穿過髮間，吹起了他的長髮。

「我也是。日本海是鐵的顏色啊，有一點黑呢！啊，風吹來真舒服。」

「我們來比賽看誰先到海邊吧！我先走一步囉！」伸也邊喊邊小跑步地衝下坡道。

豐泉慌張地跟在他後面追去。修吾不動聲色地說：

「看起來，好像馬上就要掉到海裡，但是，實際上，到那邊至少還有一公里。如果用跑的去，馬上就精疲力盡。保持穩定、不勉強的速度，對徒步旅行來說，相當重要。」

陽介則與修吾肩並肩，一起走下坡。

「但是，三津野你真的是個怪人耶。在這個年頭的這個國家裡，我第一次遇到像你這樣對走路這麼堅持的人。像這樣走路、野營，有什麼理由嗎？」

沒有回答，修吾仍舊是同樣的表情，默默地前進。過了一會兒，他們趕上了氣喘噓噓的伸也與豐泉。

陽介說：

「保持不勉強的速度走路很重要。你們都是外行，到海邊至少還有一公里喔！」

伸也搖晃地站了起來，說：

「你很吵耶！一定是那個大叔告訴你，然後，現學現賣的吧。先別管這個了，今天晚上，該怎麼辦？」

修吾沒有停下腳步，淡淡地說：

「由良有溫泉。找一下，應該有不須住宿，但是，可以入內洗澡的旅館吧。然後，晚餐就找家簡餐店吃，這裡靠海，生魚片很好吃喔。至於啤酒呢，日本到處都喝得到讓人安心的美味啤酒。」

伸也跳起來歡呼：

「嗚哇，你這傢伙，真是太棒了！」

豐泉問：

「那住宿怎麼辦？」

「隨便找個地方用防水布搭個棚子吧，天氣預報說今晚是晴天。可以避開風雨，這個季節也不用擔心太冷。」

陽介聽著，不禁興奮了起來說：

「要睡在地上啊？！」

「我有兩張鋁箔防潮墊，應該不會背痛。」

伸也說：

「雖然很累，但是，不知為什麼，心情真好啊！我現在覺得，可以就這樣走回東京也沒問題。而且，這個徒步旅行，也算相當有話題性呢！」

雖然不太懂話題性到底是什麼意思，陽介邊走、邊點頭說：

「對啊，反正回去也沒事做，我也試著走走看吧。泉，你呢？」

豐泉正試圖將因汗水沾濕、緊貼在額頭上的頭髮，撥回原位。

「我明天早上起床後再決定。想確認一下，徒步旅行跟野營，對美容有沒有不好的影響。」

伸也站在修吾前方往前出發。這麼說來，前二十分鐘以來，都沒遇到行人或車子，又長又寬的坡道像是自己專用的步道。

「決定好，就出發吧！想早點看到海，也想喝啤酒。」

四人又排成一列繼續前進。陽介思考著兩拍的節奏，在這前面的路上，會遇到什麼呢？雖然現在還不清楚，只有一件事情相當確定，旅行才剛開始。

伸展在眼前的這條道路，一定能通往東京。只要往前踏一步，就離目的地更近一步，這或許是步行美妙的地方。

四個青年雖然相當疲憊，卻踩著輕快的節奏，一步一步地趨近即將呈現夕景的海邊。

《明日行進曲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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