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下新學院

３

夏天的雨，打在身上讓人感到疼痛。

雖然背包上已經披了大的遮雨斗篷，露出的手腳與臉部卻必須面對微溫的雨水攻擊。左手邊的山脈頂端沒入低雲中；右手邊的日本海，則無法辨別出海與天的灰色，無止盡地蔓延。

「下雨天真讓人憂鬱啊！」伸也的聲音從隊伍後方傳來。

四人沿著濱海國道排成一列前進，速度令人意外地迅速。與其慢慢地走，倒不如保持一定的速度，增加行走距離來得輕鬆。

「還有這景色到底是怎麼回事？已經走了好幾天了，海跟山一點都沒變啊！」

陽介也察覺到這點了。如果是開車或是坐火車，僅僅數十分鐘的距離，現在必須走上一整天。甚至有些時候，早上到傍晚所經過之處，景色幾乎沒有變化。

被認為狹窄的日本，如果只靠著人腳去步行，也變得相當寬廣了。離開山形縣的鶴岡市不過四、五天，但是，已完全失去一週以及日期的感覺。步行之旅，映入眼簾的只有道路與天空。

「完全沒有人在走路，真是讓人快發瘋了！」

豐泉望向護欄的對面說著：

「道路完全被我們霸佔了，這附近連車子也很少經過。」

沿著蜿蜒海岸線的羽州濱街道，是單行線的國道。中央的白線彷彿才剛畫好似地，留下鮮明的角度。

「……車子來了，小心被積水潑到。」

修吾才剛說完，一量十噸的自動傾卸車開過，粗大的輪胎劃開了路邊的積水。濺起的大量水花，將豐泉和伸也從頭到腳淋濕了。

「可惡，搞什麼鬼！氣死我了。班長，下次你要警告的話，麻煩你早點說。」

伸也因為遭受下方濺起的水花波及，連雨衣帽子的內側都濕了，他急忙開始擦拭臉部與透明雨衣帽子的內側。

「哇！都是泥水！我只剩最後一條乾毛巾了。」

「拜託，伸也你真的很吵耶！你全身都已經濕了就算了吧，反正你現在也不是怕被弄髒的打扮啊！」

開始走路之後的幾天，每個人的穿著幾乎變得一樣。三件一千日幣的薄Ｔ恤和短褲。夏季的徒步旅行，Ｔ恤越薄越好。透風涼爽，洗了也很快乾。睡前掛在附近的樹枝上，隔天立刻就可以穿上乾爽的Ｔ恤。

「比起那個，我更擔心曬黑啊！雖然我已經塗了防曬乳，但是，我們三個人臉的顏色，變得很像中南美出身的美國職棒大聯盟球員。」

「你是白癡嗎？」

豐泉和伸也又開始鬥嘴了。這兩個人只要走到覺得無聊，便會開始互相口出惡言。吵得並不嚴重，聽起來也不會讓人覺得不舒服，想必兩人也知道這單純是用來打發時間罷了。

夢想當美髮設計師的豐泉說：

「現在是連男人都要美白的時代了。現在還好，但是，如果超過三十歲，大家的臉上就會長滿曬斑啦！」

陽介笑著聽他們兩人說話，內心卻涼了起來。他完全無法想像，再過幾年自己三十歲的樣子。雖說現在是尋找將來的夢想，以及探索日本真正的形狀，然後，悠閒地進行這場看起來相當愚蠢的徒步旅行，說穿了，他們只是剛被解除派遣契約的年輕失業者罷了。

終點的東京不景氣，也沒有旅程結束之後該做什麼的目的。或許這個旅程像是沒有意義的空包彈，無聊的打發時間行為、奢侈地浪費時間，只不過是個環保的旅行。陽介吸滿了雨水的登山鞋，變得更沉重了。

「誰在意臉上的斑啊，反正我終身都只是個臨時工。花心思去贏得女生的好感什麼的，真是太瞎了。」

在雨中，於雜草叢生的國道旁步道上前進，儼然如同行軍一般。或許自己是個窮盡一生，仍無法擁有能讓自己奮不顧身打鬥的戰場的士兵。

過了一會兒，伸也說：

「啊，這樣的海與天空，還有這條路實在是太無聊了。誰來搞笑一下啊？」

對著聳立在海邊的山抱怨的伸也，實在很有趣。陽介說：

「伸也一直都是在都市長大嗎？」

「對啊，我跟班長不一樣，對大自然一點憧憬也沒有。」

手裡拿著在路邊撿到的樹枝充當柺杖，一直保持沉默走在前方的修吾回應著：

「……我也是在城市裡長大的，剛開始也不喜歡大自然。」

豐泉插嘴說：

「但是，你現在變成一個想死在旅途中、熱愛野營的人了。班長，你對女生或戀愛沒興趣嗎？」

這麼說來，這個沉默的大塊頭身上，的確看不到什麼女生的影子。頭上披著遮雨斗篷，揹著四人中最巨大的背包的背脊，彷彿讓人感受到一座小山的重量。毫不在意水坑，踏著積水的修吾回答：

「……我和伸也一樣。」

陽介微微地轉向了後方，說：

「班長和這個小矮子電腦宅男不一樣吧！」

伸也小小聲地叫著：

「吵死了！」

「……我這輩子大概不會跟女生交往，也不會結婚了吧……。我的基因注定是無法流傳下去了……，一定就是這樣子了。」

豐泉幸災樂禍地笑著說：

「喔，好帥氣的台詞呀！你是得了什麼不治之症嗎？」

彷彿沒有注意到修吾的語氣一樣。伸也有所顧忌地說：

「難怪你會被叫中國人，拜託你識相一點好嗎？」

豐泉是東京池袋出生的中國殘留孤兒第三代。

「這哪有關係？你這小矮子！」

「吵死了，人妖！」

修吾確實有什麼隱情，但也沒有人能夠硬逼他吐實。雖然幾乎是同一個歲代，但跟其他這些人比起來，他反而更親近路邊的雜草或天邊的雲，無疑是個怪人。

陽介重重地踩進了水坑說著：

「再走一會兒，我們提早吃午餐吧！」

「喔！」只有伸也含糊地回答著。

雨天在外走路實在是很難受，靴子裡的積水比什麼都讓人不舒服。

他們四人在一座巨大的購物中心的停車場裡休息，買了飲用水及晚上用的食材，午餐則是買了超市的家常菜便當。車子環繞停放在雨勢微弱的停車場，店鋪也像倉庫一般排列成四方形。

他們在能夠避雨的屋簷下鋪了墊子，坐在上頭吃午餐。伸也將燒肉和漢堡排的強力組合便當塞滿兩頰，說著：

「好像從昨天開始，路上的風景開始不一樣了。」

「咦，完全沒發現啊！」迅速回答伸也的是天敵豐泉。

豐泉不太喜歡具有黏性的日本米，因此抱了大量的義大利麵。

「道路變得很氣派，護欄跟紅綠燈也很乾淨。」

「……我們已經從山形縣進到新潟縣了。最能顯示出一個地方的財政狀況就是道路了……，新潟比那裡稍微寬裕一點吧。」修吾說著，邊喝乾了一公升裝的紙盒牛奶。

陽介吃了一驚，這個男人不單純只是豪氣地走過日本的道路而已。從道路中看見日本，就是這個意思嗎？

「果然跟田中角榮(譯註：田中角榮一九一八~一九九三，日本政治家。一九七二年七月擔任日本首相和自由民主黨總裁，同年九月訪問中國，簽署中日聯合聲明，恢復日中邦交。一九七四年十一月因涉嫌洛克希德公司行賄事件，辭去首相和自民黨總裁職務)有關係啊！」陽介這麼說著，這次修吾仍舊保持著沉默。

在步行旅途中，午餐並不是件令人開心的事。當天的旅程還有一半，還是早點收拾完畢，躺下讓身體休息才是上策。四人的午餐雖然有充分的營養價值，但相當簡單，也不用花太多時間。

伸也吃完午餐後馬上打開筆電，像是被什麼東西追趕似地更新著部落格。陽介對此感到不可思議。就算是看到日本海的落日，伸也先用數位相機拍下部落格用的照片。日本海名產的生魚片套餐，也是在動筷子之前先拍了照片。這樣真的能好好享受美景與美食嗎？

「伸也好像是利用寫部落格的空檔旅行一樣，到底哪個才是主要任務，都搞不清楚了。」

伸也在鍵盤上飛快地盲打，一邊毫不在意地說：

「那當然，真正的我存活在這個螢幕裡。失業、沒什麼存款、從上上次奧運以來都沒女朋友的這些現實，在這裡一切都無所謂。哎，你們來看！」

伸也把螢幕轉向這邊。修吾無視這個舉動只是看著雨中的停車場，而陽介和豐泉則是探頭過來望著這小小的液晶畫面。

「這是啥？Lifelog人氣排行榜？」

「Lifelog是個很大的入口網站，很多藝人、政治家和職業選手都在這邊經營他們的部落格。公開的日記有上萬篇。你們看這邊！」

伸也手指的是一張點閱率前二十名的排行榜。而「明日進行曲」則榮登第十七名。伸也得意地說：

「看吧，我部落格的前一名是以前的偶像歌手，現在是走性感路線的媽媽藝人；下面則是新總理那位有點新時代路線的第一夫人。厲害吧！我們沒加入藝人經紀公司，也沒有做任何宣傳。」

「厲害！厲害！」豐泉邊說邊拍著手。

雖然兩人的氣質完全不同，還彼此互相叫囂，但意外地這兩人的價值觀似乎很相近。

「等等，我現在在看最新的留言。」伸也眼睛充著血，緊緊地盯著螢幕。

陽介脫下靴子，換掉了濕透的襪子。雖然等一下還是會濕，但至少休息的時間想讓自己舒服一點。

「啊！」伸也大叫了起來。

「你幹嘛啦，嚇死我了！」豐泉被肉醬義大利麵嗆到，趕緊用手搥著胸部。

「不管啦，這個比較重要，快看！」

伸也又將螢幕轉向這邊，豐泉開始唸起這則留言。

「什麼什麼……？我是《週刊時代》的記者井上紳一。我對『明日進行曲』非常有興趣，並且持續地關注中。請務必接受我的採訪。」

接著陽介也將視線移至E-mail上，下一期的週刊上，預計採訪徒步旅行的四個年輕人。撰寫有關金融危機後開除派遣員工，以及社會上差距的文章，因此而決定採訪他們。但要去哪裡才能碰面？

「為什麼啊？我們只不過是很閒，決定走路回東京而已。好奇怪喔！」

陽介的反應很單純。因為自己並非是正式僱用員工的代表，雖然被工廠解除契約，但應該還有比自己面臨更重大問題的人吧？而且他們也不需要養家，也不需要照顧父母。

「不過還是很厲害啊！我們好像是被幸運女神遺棄的勞動者的星星，怎麼說呢，就是明星吧！我從來都沒想像過自己會上週刊雜誌啊！」

背後好似有什麼龐然大物突然移動的感覺，修吾伸著粗大的手指，抓住螢幕上方。

「……讓我看看。」

修吾像是搶劫一樣奪走了筆電，放在膝上之後開始看著畫面。表情相當認真，讓人無法向他搭話。他看完記者寫來的E-mail之後，把筆電還給伸也。

「……真讓人覺得悶。」

伸也用力將自製的電池電源線重新插好。

「到底是怎樣啊？」

修吾像是石刻的雕像一樣文風不動。只有嘴唇微張地說：

「……我討厭採訪。」

「所以到底是為什麼啊？」伸也激動地問著。

修吾面無表情地看著雨水。

豐泉說：

「對啊，難得我們有機會可以成名耶！」

修吾無視兩人的問話，不發一語。這讓避雨的場所氣氛更加詭異。那天從醒來便下著雨，心情也濕透了。眼看著這氣氛一觸即發，陽介故意看著手錶說：

「好了，午休時間差不多結束了。我們晚上再來討論這件事吧，反正也不需要立刻回答。」

「嗯，是這樣沒錯。」

豐泉嘟著嘴開始準備。而伸也則是粗魯地將筆電塞進背包。

「我知道啦，但是我絕對不會錯失這個大好機會。走吧！泉。」

套上雨衣的兩人，率先踏入了八月的雨中。

陽介對著正在重新調整鞋帶的修吾說：

「我不知道你有什麼理由，但班長你也得聽聽他們兩人的意見，而不是這樣一味地反對吧？」

修吾頭也不抬，小聲地問：

「……你覺得呢？」

陽介揹起因雨水而更加沉重的背包，繫緊腰上的帶子。

「我們從出生以來，從來沒有機會出現在鎂光燈下，雖然一直身處於支撐日本經濟的製造業現場，但因為在鄉下的工廠，誰也不會注意到我們。不是有誰說過，現代不管是誰都能成為一日之星嗎？就算我們變成那樣，也沒什麼不好的啊，反正也只有那一天而已。」

修吾抬頭望著天空，或許是在觀察雨與雲的樣子。雖然修吾沒有天氣預報員的證照，但是他的預測幾乎可說是相當準確。他望著天空，然後低頭看著手錶，思考了一會兒之後說：

「……這雨到下午應該就會停了。」

「那真是太好了。」

在雨中紮營實在是讓人非常憂鬱，不過看來今晚的氣氛應該不會那麼沉重了。

「……週刊這件事，我會再想想看。」邊說著，修吾像是要劃開猛烈的雨勢一般，從購物中心的停車場出發。

下午的天氣，果然如修吾所預測的一樣。

從天亮後便持續的大雨，現在轉為間歇。到了傍晚，濱海道路的前端可以窺見純淨的藍天。藍天逐漸地將雨雲逐去，擴大自己的領土。能注意到這種事，也是徒步旅行的一種樂趣。雨將大氣中的煤灰與塵土洗淨，天空像一片巨大的板狀玻璃般清澈透亮。彷彿把臉靠近，便能映照出自己臉龐的天空，陽介還是第一次看到。

夕陽沉落於海的一角。遠方的海岸上，還殘留著低氣壓的雲層。籠罩在落日中的雲，有如融化的金屬般流向海的那一方。這場夕陽的演出，看再久都不會感到厭倦。陽介在太陽完全沉沒為止的三十分鐘內，一直維持著歪頭的姿勢，沿著濱海道路漫步，最後脖子的筋也不禁疼痛起來。

伸也如同往常，捧著數位相機忙著四處攝影。但跟平常不同的是，伸也取景時，修吾總是在不知不覺間逃出數位相機的攝影範圍。

這個安靜的男人，到底是怎麼樣的人？陽介一邊看著背對著夕陽的男人，腳步仍不停歇。

《明日行進曲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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